李和明
文學(xué)作品以至文藝作品（繪畫、攝影等）都喜歡表現(xiàn)水中倒影的形象。
元好問《泛舟大明湖》詩：“看山水底山更佳，一堆蒼煙收不起。”這和劉鶚《老殘游記》中第二回所描寫的內(nèi)容正好“英雄所見略同”，眼處心生，機杼不二：“千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里，比上頭的千佛山還要好看。”也許這是劉鶚想到了元好問的這句詩，也可能是觀察和表現(xiàn)的暗合。即使是想到元好問的詩句，也一定是在劉的心目中得到認(rèn)可和稱賞的。為什么水中的倒影更富于表現(xiàn)力呢？這是一個很耐玩索的問題。
達(dá)芬奇也有過這樣的疑問：“鏡中所映出的畫面，好象總比鏡外所見到的為美，這是什么原因呢？”我們在攝影時都會有類似的感覺，收入鏡頭的景物總是比我們一般所見到的自然景物來得有神采，有美感。電影中所表現(xiàn)的黃山風(fēng)光和我們游覽黃山時所見到的風(fēng)景也不可同日而語。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？這是一個美學(xué)上的理論問題，說明它，可以幫助我們糾正一般所說的“文藝反映生活”觀點中出現(xiàn)的某些偏差。現(xiàn)在該是重溫毛澤東同志所說的“更集中、更概括、更深刻”的文藝?yán)碚摰臅r候了。
古代詩文中描寫水中倒影的文字，大概可以追溯到宋代。張先（子野）《題西溪無相院》：“浮萍破處見山影。”是膾炙人口的“三影”之一。（“云破月來花弄影”的影是投影，與此處所說的影不同）宋代翁靈舒《野望》中也有“閑上山來看野水，忽于水底見青山”的詩句，但都不如元好問所拈示的“更佳”之說。
體物窮形盡相的像唐代謝偃《影賦》：“平湖數(shù)百，澄江千里。群木懸植，叢山倒峙。崖底天回，浪中霞起。”杜甫《渼陂行》：“半陂以南純浸山，影動裊窕沖融間。船底冥戛云際寺，水面月出藍(lán)田關(guān)。”又《渼陂西南臺》：“顛倒白閣影，錯磨終南翠。”竇庠《金山行》：“有時倒影沉江底，萬狀分明光如洗。乃知水上有樓臺，卻從波中看啟閉。”其中刻畫最為細(xì)致的是儲光羲《同諸公秋霽曲江俯見南山》：“魚龍隱蒼翠，鳥獸游清泠。菰蒲林下秋，薜荔波中輕。”清代錢牧齋（謙益）在《初學(xué)集》中盛贊楊無補“閑魚食葉如游樹，高柳眠陰半在池”一聯(lián)，野正是由于這聯(lián)中的魚如游樹之語給人以新奇生動的藝術(shù)魅力。這使人想起屈原《九歌湘夫人》中的詩句：“采薜荔兮水中，罾何為兮木上？”大概也應(yīng)該看作是水中倒影的形象。“洞庭波兮木葉下”，正是秋潦水清的時候，而湘江的水又正是以“漫江碧透”為其特征的。毛澤東的詞《沁園春長沙》中寫道：“看萬山紅遍，層林盡染；漫江碧透，百舸爭流；鷹擊長空，魚翔淺底。”其中“翔”字的運用正得藝術(shù)神髓。元代詩人楊敬德《臨湖亭》：“魚在山中泳，花從天上開。”王鐸《水花影》：“波面波心流蛺蝶，樹頭樹底浴鴛鴦。”明代阮大鋮《園居雜詠》：“水凈頓無體，素鮪如游空。俯視見春鳥，時翻藻荇中。”清代吳縣人潘次耕（耒）《遂初堂詩集》卷八《題可帆亭》：“魚游天上餐云影，樹倒波心濯練光。”許許多多的例子，都是寫這種倒影的神奇魅力，雖然有的工，有的拙，但是都體現(xiàn)了作者的藝術(shù)匠心。
有趣的是，17世紀(jì)法國的哈撥特曾經(jīng)寫卡那爾河波明如鏡，世界萬象都被攝入其中，天與地在水中會合，魚好像飛上了樹梢，鳥兒則仿佛在水中游動，可以垂釣而得。這里所采用的藝術(shù)手法和中國古代詩人的創(chuàng)造如出一轍，這也可見倒影中所蘊涵的藝術(shù)哲理是很值得我們作進(jìn)一步的思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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