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、
我非常眷戀這個詞。它是我孩提時代的華彩樂章。我可以靜靜地坐在曬谷坪上看火燒云。圖案變幻之多端，色彩光澤之絢爛，遠(yuǎn)勝印象派畫家的一流作品。與伙伴們在炊煙中的追逐，稍大的少年牧歸的橫笛，鄰村布置露天電影的喧嘩……黃昏是鄉(xiāng)村華美晚宴的巨大餐桌，一道道菜肴從彤紅的夕陽變幻到明月初上，春風(fēng)沉醉，小河淌水，我們在大人的關(guān)愛中進(jìn)入夢鄉(xiāng)。
很多東西在日出日落中無聲消逝，古詩詞中的黃昏情境很難在下班的自行車流中再度產(chǎn)生。城市的天空陰靄蒙蒙，黃昏仿佛墻上懸掛的陳年舊歷，沒有人去翻開它，去欣賞它嬌人的容顏。我常常在下班時佇立在窗前，凝望西方的天幕，那里常常是鐵灰的一片。我便詢問遠(yuǎn)方的家人，故鄉(xiāng)的黃昏可否依然？回答令我黯然神傷。黃昏已成為漸漸老去的語詞，需要我們?nèi)ゼせ睢?/p>
－－《黃昏：塵滿之瓷》
十三、
臺上的瞬間在如潮的掌聲中蕩漾，油彩的臉上滾動的淚珠是感動；看余華的《活著》，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，對世界的樂觀態(tài)度，堅韌如網(wǎng)的人生力量纏繞著我；路遙的《平凡的世界》，李存葆的《高山下的花環(huán)》，茨威格的《與惡魔搏斗》和《三大師》，那泣血飛揚的生活場景，日漸麻木的我，哪怕走遍萬水千山，依然會銘記心中，念念不忘。
一個大雪的午夜，同學(xué)們放寒假都回家過年了，我因家在千里之外的湘西南，囊中羞澀，孤獨一人清坐在宿舍里。這時收音機里傳來俳句似的《北國之春》，那攝人心魄的旋律和歌詞，讓我頓感溫暖。窗外的雪頓時有了生命，一朵一朵像酷寒中飛來的小精靈，在我的幻境里舞蹈。異域的一首民歌竟有如此感染力，讓我在后來的歲月里迷上了川端康成，迷上了他的《雪國》、《古都》、《伊豆的舞女》及其它。
感動是一脈河流、一條道路、一彎雨后的彩虹、一首美麗少女清唱的民歌。
別因你貧窮，別因你孤獨
端起那湛藍(lán)的酒杯
午后的葡萄美酒
散發(fā)出濃郁的醇香，為你
我藉藉無名的兄弟
－－《感動》
十四、
川端是日本的一首俳句。淡淡的，散發(fā)出恒久的芬芳。
川端是散人的歸鄉(xiāng)，為舞女千代所擦亮。折疊出千只鶴，于無人觀賞處同自己一起放飛。
川端的死，是無限的話語。畫家古賀春江說，死就是生。
－－《川端康成》
十五、
整夜整夜，我的思維浸泡在腥咸的海水中，隨白色泡沫翻騰。我看見每一條魚兒都是我的靈魂，我身體的陰影比一切光明更加肯定。我不停地游蕩，讓自己是一尾小魚。我祝福過的櫻桃樹，每一棵都長成了秋天，長滿了鮮紅和燦爛。
有時我想自己前生是白衣修女，是早春窗臺上的一夜水仙，曳地的月光被詩情撩開，照亮滿院的香氣在經(jīng)書上滑翔。從不解之謎中走來的白衣修女，使一枝花成為滿院的舞蹈。落英繽紛后，剩下的惟有一懷心事，讓臆想中的我如臨梨花三月。
我最終的葬身之地是浮著暗香的書卷。在那兒，很多人的生命就像多余的詞句被輕易刪去。發(fā)黃發(fā)脆的書頁像柔軟的錦被覆蓋在我身上，我幸福地閉上眼睛，在無邊寂靜中吟唱。
－－《前夜梨花》
十六、
踏上旅途，站臺便一路上恭候著你。那大同小異、灰澀陳舊的一個個站臺，佇立在驛路上，守望著每一位游歷在外者，給他們最初的感動、凝視、沉思、麻木、浮燥、傷懷和靜穆。
水泥黃沙草草糊成的洗漱臺，三二嘴水龍頭已銹蝕，黃銹斑駁的水嘴艱難而緩慢地滴噠著殘汁，地面上臥躺著一灘灘水漬。附近的治安亭，一個戴紅袖套的老頭手撐著下巴，伏在油漆剝落的木桌上嗑睡。旁邊喧嘩的公共廁所、不息的人流、滿面菜色的中年婦女的高聲吆喝、混合的污濁空氣、搬運工夸張的聲響、列車啟動或暫停的刺耳剎車聲……這一切裊繞在小站上空，惟有戴袖套的老頭，一切已不在他心中。他的夢里正在放映昨晚兒子的不孝和老伴的泣啜，他的嘴角微微抽動，口水拖著絲線涎到桌面。
當(dāng)列車噴出它的氣息，混亂而極富生命活力的小小站臺，在你的視線里慢慢消失，轉(zhuǎn)瞬又在你生命的另一個端口出現(xiàn)。它仿佛生命中的一個個路標(biāo)，插在你喜歡或厭惡的時空之界上。
－－《站臺》
十七、
愛情是一株嬌柔的植物，需要空氣、養(yǎng)分和水的滋潤。缺少滋潤，愛情必然病態(tài)，會長出遷就、依附、有所圖、無可奈何的敗葉。這株異卉需要常常修剪和呵護(hù)，從前的花葉再好看，看得久了，也生厭倦。從前再豐茂，不常澆水施肥，也會干涸枯黃。
愛情的雙方是蝴蝶和花粉的關(guān)系。花粉不香，蝴蝶自然不來；蝴蝶不美，花苞定然不開。一廂情愿不會產(chǎn)生愛情，仰望與垂憐不會產(chǎn)生愛情，過于物質(zhì)化也不會產(chǎn)生愛情。產(chǎn)生的是偽愛情，是擺在桌上不用飼候的塑料花草。
坐擁晨露，看日之欲出；夜披星月，聽蟲鳴蛙鼓。是青年愛情，是五月薔薇奔放熱烈。鶴發(fā)雞皮，相牽伴扶，圍爐夜喧，東方已曉。是老年愛情，是寒梅傲雪綻吐芬芳。獨中年之愛情，花已謝，果未結(jié)，一場小雨也會將它摧折，同樣一陣艷陽也會把它照亮。這時的愛情是足球場上的加時賽。
我聽見一句歌詞：
流沙－－流沙－－滿天飛，誰為我憔悴？
年華－－年華－－滿天飛，我為誰苦累？
這也許是現(xiàn)今經(jīng)典的愛情，如果沒有相互的憔悴和苦辛，那是溫室的玫瑰，少一滴水，缺一縷陽光，她也會枯萎。
我們需要重溫一下《孟姜女》和《梁祝》。
－－《愛情》
十八、
我曾在一個青山掩映、碧水環(huán)繞的小村生活了十五年。一個個下午，一個個黃昏，我在一個又一個村落中游蕩。呼吸微風(fēng)中炊煙的氣味。看放學(xué)的村童在田埂上追逐，看三三兩兩的耕者牧者伐薪者吸著旱煙唱著俚歌朝村莊靠近。這些純樸的農(nóng)人，像家家戶戶養(yǎng)的小雞般歸巢了。我沉浸在這天籟般的時空中，直到離開這天堂般的村莊。
夜晚，坐在村口，明月清風(fēng)，流螢飛舞，溪水淙淙，蛙鼓陣陣。我的心隨清風(fēng)在唱歌，隨明月在散步。哪家窗內(nèi)傳來悠揚的竹笛聲？哪家大嬸縫補衣裳唱起了謠曲？哪家?guī)讉�小妹脆聲在那喧鬧？月上東山，蛙鼓更響，溪水更淙，農(nóng)舍人聲漸息。蛇在草叢中恣肆地游，螢火蟲排著隊向四處舞蹈，遠(yuǎn)山上磷火在石叢中飄蕩，無聲無息地?zé)教镆坝譄厣缴稀Ｒ恢回堫^鷹從林中疾出，撲向草叢，隨著驚慌失措的一聲哀鳴，它已叼著一條長蛇飛上樹梢。月下東山，草吐珍珠，蛙聲稀落，雞鳴次第，已有鄉(xiāng)親荷鋤而出。
村莊沐著晨露和星月，頂著烈日和霜雪走過了多少個年頭？明月已無法說清，流水已無法說清。幾千年的溫馨往事，云卷云舒，花開花落，在這一刻仿佛開謝的芙蓉，凋零水中，隨風(fēng)而逝。短短的十來年，我魂牽夢縈的村莊，好景不再，民風(fēng)無存，稼禾稀疏。金錢將這萬千村落生發(fā)了疥瘡，潰爛的軀體讓我心痛。要是有一種藥品能將它治愈有多好。
我懷念往昔的村莊。我每年都回到故鄉(xiāng)，盡管芙蓉不再，民風(fēng)無存。我要常常在這曾令我發(fā)燙的地方走走，在心里聽聽那木芙蓉古琴低沉的絲弦聲。
－－《村莊：往昔無法遠(yuǎn)去》
二十、
熱情奔涌的溶液已隨水流消隱，天幕向上生長，地平線在山頂峰的孩子眼里，像一只受驚的灰貓向遠(yuǎn)處疾奔。明麗的詞句、戀人、久未換水的玻璃樽及樽里已有萎意的天堂鳥，在我午睡的最后一個夢里奏樂，挽留火熱陽光漆刷整個心靈的夏天。
露天游泳池已貼出歇業(yè)的告示，鄰居的小孩拿著畫滿圖案的救生圈在新村里轉(zhuǎn)悠。除此以外，新村里毫無聲響。我擰開水龍頭，這白亮的水什么時候竟透遍涼意。它流入我的血液，在我周身游蕩。西山的繁葉想必已有離開枝頭的想法－－那知了喧嘩的抵抗夏天浸襲的山麓，在薄薄的一陣風(fēng)中，就垂下了高昂的頭。它不時將一枚紅透的果子扔到游人的身上，讓眾多的鳥兒躲起來合唱－－想表露歡欣情懷又羞澀得遮遮掩掩。
我想去看看騷動的群山。看看秋流入我血液和流入它血液有何不同。路邊一只波斯狗躺在昏昏沉睡，不知它是否感知這世界已起變化？
－－《秋初的午后》
二十一、
我想死去。你們?yōu)槭裁床辉试S我死去？－－你站在北方高原上發(fā)問。讓我來回答你吧，我的朋友。
在陌生的異境里，我與你相遇。你其實是流水的化身－－流淌、浸潤、生生不息、不張揚卻布滿才情、浪跡、不腐不臭、時有凝澀卻讓人流淚……
羊群中的孩子有了你，頓覺天空的明麗。
叼著果香的秋風(fēng)被你輕輕的一嗓子，從林梢停下來，尋找瞬間遠(yuǎn)去的謠曲。
那游動的目露兇光的蛇，溫柔地垂下頭顱，聹聽你清水中漂洗的歌。
我知道你不想走進(jìn)城市，那里的空氣太污濁。但你也愛著那里的人們。讓你我的唇從土地中合并、上升，愈遠(yuǎn)愈高，直到天宇開啟，眩目的銀光溫暖每一個人的內(nèi)心。
－－《民歌》
二十二、
流水喂養(yǎng)了大地，照亮了高天上的白云。也蘊育了日出與月升，友誼和愛情。它是亙古不息的生命，它堅定地走著，從茫茫草原，從巍峨大山，從天之南，從地之北。
不息的奔騰，所以它永不腐朽。它是我們?nèi)祟悮v史的寫照，它是我們一生的延伸。它走出自己的源頭，有時快樂地飛奔；有時憂郁地打個漩渦，放慢腳步，或走入了叉口；有時走入窄窄的峽谷；有時進(jìn)入寬闊的平原。經(jīng)歷了不同的風(fēng)景，產(chǎn)生了不同的感受，它學(xué)會了很多，它也失去了很多。寬闊的大河看似平靜，波瀾不興，實則暗流洶涌；而水花飛濺的小溪，落花流，魚兒躍，其實如暴風(fēng)雪后的原野，平靜而安詳。經(jīng)歷得太多，它的喜怒哀樂不再流于外表，深深地潛伏于水之中央。它的行程便是我們的一生，有歡愉，有心痛，有決擇，有無奈，最終流入了大海，失卻了個體的生命。在途中，它可以創(chuàng)造不朽的輝煌，成為奔流不息的江河，一如長江與黃河，或成為清澈宜人的小溪，魚戲花擁，那得付出非常的艱辛和拼搏。人生呢？順流逆流，百折千回，當(dāng)軀體將被風(fēng)干或腐爛那一天，當(dāng)覺得有多少回味和憶念，有多少追悔和遺憾。
我們就是這靜靜的流水，成為江河、成為小溪、成為溶進(jìn)沙漠的一滴水汽、還是成為滲進(jìn)巖縫中的滴嗒水珠？看你怎么去奔流？是開拓？是順應(yīng)？是茫從？還是？兩岸的花草太過絢麗，蝶影太過翩躚，叉道太過雜亂，走得無愧于心已然不錯。
－－《流水》
二十三、
你怎么也不會想象到倦曲的青蛇，那口吐火紅信子的偷窺者。你只會看見偎在窗臺的明亮的花，蔥翠的滕蘿順墻而下，絮絮叨叨地訴說著心中的喜悅。
有時在紫薇的夢境中，有時在米蘭的幽香里，準(zhǔn)確而又神秘。即使哭泣，也飽含甜蜜。
風(fēng)沙迷漫。煙雨蒸騰。哪怕千年之后，只一個陌生的淺笑，你也會即刻認(rèn)出。
－－《愛》
■〔寄自江蘇無錫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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