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定珍
故都的冬，也“來得清，來得靜，來得悲涼”。
凌晨六時，天還是黑的。地壇的小路上只我一人的足音，落葉，薄冰，在腳下“沙沙”地作響。真怕吵醒了這位四百七十多歲的老人！物換星移，他老人家一直靜靜地端坐在祈禱上天福澤社稷的無邊夢鄉(xiāng)之中。
初冬清晨北國的天空，特別高，特別空曠，也特別藍，似平靜的海面。忽然，見一帶白浪，拖著一條長長的波痕，輕輕涌動，緩緩前行……這是早航的飛機。太陽好像剛剛躍出地平線，但已經(jīng)把北國的遼闊天空照得暖意融融了。
天亮了，才看清地壇的西牌樓，的確巍峨壯觀，典型的中國古典建筑風(fēng)格。四柱，三間，三重檐，白色的四方礎(chǔ)石，紅色的四根大圓柱，牌樓頂覆蓋綠色的琉璃瓦。梁坊的雕鏤描繪的雙鳳圖案精致氣派，紅、藍、黃、綠諸色，或深或淺，色彩豐富。中間嵌一匾額，藍地圍綠色雕紋，鐫“廣厚街”三個金色的柳體大字，端莊清麗。
一條筆直的路，從牌樓下直向地壇大門。路的兩邊，滿是高大挺拔的銀杏樹；遠遠望去，滿樹金黃，聳立在蔚藍的高天上，漂亮極了。樹下，厚厚的一層落葉，陽光一照，直耀人眼。一枚枚小小的銀杏落葉，一色嫩黃，葉脈縷縷，清晰細膩。郭沫若先生曾把她比作“滿園的蝴蝶”， 可我總覺得她分明是精美的古典絹綢扇面。如有文人畫士，在其上作畫題詩，她們便都可成為精美的藝術(shù)品。
走進園中，端詳著古老的槐樹下“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”，終于讀懂了郁達夫在《故都的秋》中所說的“覺得細膩，又覺得清閑，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”。端詳著灰色的磚、紅色的墻，枯黃的衰草，斑駁的樹皮；望著廟門前的甬道，大柳樹下的草坪的角落，仿佛已經(jīng)觸摸到了史鐵生的輪椅留在那里的車印。是的，“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，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，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(zhǔn)備好了。那時，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，也越紅。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，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，并看見自己的身影。”
我也仿佛看見時間，并看見自己的身影了。輕撫著數(shù)百年前古人種下的蒼勁虬曲的古柏，走近著古人砌起的厚實圍墻，踏著古人鋪設(shè)的青磚路面，慢慢登上并不很高大的方澤壇，站在拜壇正中，雙手合十，的確覺得天并不遙遠，甚至分明聽到了數(shù)百年前明朝清朝帝王們祈求上蒼福佑萬民的喃喃自語……明、清帝王修筑北京四壇祭拜“天、地、日、月”，應(yīng)該含有“與民同樂”的成分。自然，他們祈禱“子孫帝王萬世之業(yè)”，但是，他們懂得,“茍無歲，何以有民；茍無民，何以有君。”
圓明園則不然！雖然不少人對他贊美不已，痛惜不已。
圓明園始建于康熙46年（1707年），占地5200余畝，園林風(fēng)景百余處，建筑面積逾16萬平方米，是清朝帝王在150余年間創(chuàng)建和經(jīng)營的一座大型皇家宮苑。既有宮廷建筑的雍容華貴，又有江南水鄉(xiāng)園林的委婉多姿，同時，又吸取了歐洲的園林建筑形式，可謂：“雖由人做，宛自天開”。圓明園不僅以園林著稱，而且也是一座收藏相當(dāng)豐富的皇家博物館。法國大作家雨果曾說：“即使把我國所有圣母院的全部寶物加在一起，也不能同這個規(guī)模宏大而富麗堂皇的東方博物館媲美”。園內(nèi)各殿堂內(nèi)裝飾有難以計數(shù)的紫檀木家具，陳列有許多國內(nèi)外稀世文物……1860年10月，被英、法聯(lián)軍劫掠焚毀，后經(jīng)各色人等劫掠，終為廢墟。
但，我覺得，圓明園不同于地壇！
是的，這的確是萬園之園，但是，這只是皇阿瑪?shù)摹鞍⒎繉m”！是的，劫掠者確為兇殘的強盜，但是，建園者何嘗不是萬惡的罪人！所以，1860年，只是滿清的恥辱。1707年，才是人民的恥辱。所以，當(dāng)我徘徊在圓明園的廢墟一一細看傾圮于草叢的精美的大理石雕刻時，涌上心頭的首先不是民族的恥辱，而是滿腔的悲憤！“福海碧波”，皆人民之血淚；“蓬島瑤臺”，乃萬姓之脂膏啊！
元人張養(yǎng)浩的《山坡羊》說得好，“傷心秦漢經(jīng)行處。宮闕萬間都做了土。興，百姓苦！亡，百姓苦！”清人袁枚的《馬嵬》說得好，“莫唱當(dāng)年長恨歌，人間亦自有銀河。石壕村里夫妻別，淚比長生殿上多！”是的，皇帝從來不是什么好東西！劉三姐的山歌唱得好，“不種芝麻他吃油，不種桑田他穿綢，窮人血漢他喝盡，他是人間強盜頭。”其實，滿清皇帝、英法聯(lián)軍，乃至圓明園燒后六七十年間將其遺物洗掠殆盡的中國的政府官僚、軍閥部隊、奸商權(quán)貴等，都是“人間強盜頭”！咱們老百姓憑什么就該為本家的“強盜頭”同仇敵愾，對外姓的“強盜頭”罵不絕口？別忘了，咱家的“強盜頭”從來就是利用咱們，決不會感激咱們，他們多次咬牙切齒地跟人說：“寧與外賊，不與家奴！”
站在圓明園的“大水法”前，覺得冷了。路上，橋上，水面上，屋頂上，到處是掃不盡的落葉。四處灰土，一片衰敗。我很不愿意在這種地方多呆了。
買了一份雜志。見一報道：薩達姆在他家鄉(xiāng)郊外建了一座由18座富麗豪華的宮殿組成的“行宮”，多個寬大的游泳池，一個可容納400人的電影院。到處都是古代武士的雕像、大理石樓梯、精心雕刻的巨型木門。從1980年到2003年4月薩達姆垮臺，伊拉克沒有修建過一座普通民用住宅。而薩達姆修建其中一座宮殿的金錢就能建造5萬座普通住宅，可以安置5萬個無家可歸的伊拉克家庭！隨著美軍從行宮撤離，伊拉克政府正打算把這里變成一座“主題公園”，供游客參觀，讓人們親眼看看這位獨裁者如何揮金如土，奢侈糜爛。我可斷定，百年以后，伊拉克人民是不會拿它當(dāng)什么“愛國主義教育基地”的。
又讀到一則報道：2005年4月30日,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(zhàn)先生游覽西安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，并無贊美世界奇跡之詞，揮筆寫下，“游秦冢而憫萬民！”不由想，如果參觀圓明園，他會作何感想？
時近黃昏，殘陽如血。從圓明園出來，遠遠看見清華大學(xué)和北京大學(xué)的座座高樓，在紅紅的晚霞映照之中，靜靜地矗立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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