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南永州八中 周志恩
清華大學(xué)中文系孫明君先生的《天下意識的投射》一文（刊于《文史知識》1996年2期，以下簡稱“孫文”）對曹操的《觀滄海》一詩有獨到的識見，其對此詩所具天下意識之特征的歸納、論析，確能啟人心智，讓人讀后受益匪淺。不過，文中也有讓人難以理解之處，謹(jǐn)此提出以供商榷。
“孫文”將詩人“觀滄海”之所見，“按照歷時性進程”，分為這樣三種境界：“水何澹澹”至“百草豐茂”四句，展現(xiàn)的是“大自然蓬勃的生機和旺盛的生命力”；“秋風(fēng)蕭瑟，洪波涌起”二句，出現(xiàn)的是“大有排山倒海之勢”的壯觀場面；“日月之行”至“若出其里”四句，是由眼前“奇景”見出“大海具有多么廣闊的胸懷”。“孫文”對第三種境界分析之謬誤是顯而易見的。照“孫文”理解：“詩人看到了奇景：鮮紅的太陽和皎潔的明月的出入升降似乎是由于大海的吞吐；燦爛的星河映滿大海，仿佛嵌在大海的胸中。”事實上，鮮紅的太陽與皎潔的明月是不能同時出現(xiàn)的，這是常識；大白天是不可能見到“燦爛的星河映滿大海”這種夜景的，這也是常識；太陽和月亮的出與入、升與降是兩種不同的運行狀態(tài)，這兩種運行狀態(tài)也絕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出現(xiàn)。比較合乎情理、能讓人容易接受的理解則是，這“日月之行”四句是詩人浪漫性的想象之景，是夸張性的虛寫，是詩人對大海廣闊胸襟的禮贊！
“孫文”對第一、二種境界的分析也是不確的。要鑿實詩人“觀滄海”之所見，則“水何澹澹，山島竦峙”二句是總寫，從大處落墨，渲染大海之蒼茫壯闊，突出山島之高聳倔強。“樹木叢生”至“洪波涌起”四句是分寫。分寫之中，前二句分寫山島之景，以山島之草木點染出大海之生機勃發(fā)與美麗多姿；后二句分寫大海之景，濃筆渲染大海驚心動魄的聲勢。“孫文”將“樹木叢生，百草豐茂”與“水何澹澹，山島竦峙”合并為所見之第一種境界，造成了詩脈的混亂，不便準(zhǔn)確把握詩中畫面的層次與特征。
其實，“孫文”發(fā)掘出《觀滄海》一詩的“天下意識”，是頗具新意的。“孫文”將“天下意識”界定為“契合原始儒學(xué)基本精神的，以天下為己任，自強不息，昂揚進取的人文精神”也是準(zhǔn)確的。照此觀點，本不難理清此詩詩脈的。恰如清吳喬所說：“夫詩以情為主，景為客。景物無自生，惟情所化。”（《圍爐詩話》卷一）只要把握此詩景為表、情為里的特點，便可透過詩中之景語見出詩人之情懷，進而洞悉此詩“大美”與“以天入人”等天下意識的表現(xiàn)特征。
曹操的《觀滄海》有著非常嚴(yán)謹(jǐn)?shù)膬?nèi)在詩脈，即：由初見眼前大海（“水何澹澹”）時的驚喜、興奮，（Ａ水）而將目光收回到腳下之山（“山島竦峙”），引發(fā)對山的最初感受，（Ｂ山）承著這最初感受對山予以有意注意（“樹木叢生，百草豐茂”）（Ｃ山），在對山予以整體上粗略而短暫的關(guān)注之后便又將目光再次投向大海，有意用心靈貼近大海，感受大海（“秋風(fēng)蕭瑟，洪波涌起”）。（Ｄ水）而這一次對大海的有意關(guān)注怦然撥動了詩人的心靈之弦，使得詩人心潮翻滾，幽思神遠。（“日月之行，若出其中；星漢燦爛，若出其里。”）（Ｅ水）由“觀滄海”這一中心，由“Ａ水→Ｂ山→Ｃ山→Ｄ水→Ｅ水”這一詩脈，我們能夠發(fā)現(xiàn)，詩人已將自己的性格賦予大海，將大海內(nèi)化為自我形象。在詩人對“Ａ水”與“Ｂ山”的最初感受中，在詩人對“Ｃ山”與“Ｄ水”的有意關(guān)注中，我們都可以真切地捕捉到詩人“滿于山”的情，“溢于海”的意。詩人的觀滄海只是借大海這個表象來抒寫自己居高臨下、鳥瞰全局、橫掃一切、吞吐萬物的壯闊胸襟，表白自己“志在千里”的壯心與自強不息、永保旺盛斗志的進取精神。如此說來，詩脈中最后一個“Ｅ水”（即“日月之行”四句）其實連想象之景都不是，它不是寫景，而是議論，是由詩脈中“Ｄ水”（即“秋風(fēng)蕭瑟，洪波涌起”）自然引發(fā)出的一種心緒波動，一種內(nèi)心剖白。這種內(nèi)心，這種心緒，其實就是統(tǒng)攝全詩的靈魂，即鮮明的“天下意識”。
關(guān)于《觀滄海》的寫作時間，“孫文”認為是詩人建安十二年（207）北征烏桓，“于凱旋途中登上碣石山”時所作。此說純系想當(dāng)然，不能為大眾所接受。考察當(dāng)時史實，合乎事理、能為大眾接受的一說當(dāng)是此詩作于詩人北征烏桓戰(zhàn)前，徐鵬、袁行霈、伏琥、董德松等學(xué)者均持此說。尤以伏琥先生說得最為明白：“漢獻帝建安十二年（207），曹操率軍北征烏桓，夏歷七月到達渤海地區(qū)。時正降大雨，洪水阻斷了道路。他到碣石山一帶察看水情，以決定是繼續(xù)進軍還是撤退。”《觀滄海》當(dāng)是“詩人領(lǐng)軍到達渤海地區(qū)時所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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